穗渊

【玄亮】火袍(三)

转眼已是四月天。

这日,忽有侍从来传:军师将军邀大王三日后至临邛县巡查盐铁冶炼。

盐铁冶炼?刘备琢磨着此间玄机。“同行的有谁?”

“军师将军说,自天子殡天以来,众臣流涕,郁郁终日。而临邛盐铁冶场山灵水秀,景色宜人。今日殡天礼毕,万民除服,当借机率众臣同游,当是散心。”

刘备笑笑:“好,告诉军师将军,一切随他安排。”

自占据蜀地以来,刘备忙于汉中征战与各方势力博弈,从未有闲情逸致踏青赏景。待侍从退去,汉中王轻轻敲打着桌上的竹简,像是盘算着什么有趣的事情。

“来人”,汉中王唤道:“听闻蜀中有一术士赵直,擅占人梦境,且将他请来。”


三日后,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临邛驶去,汉中王的车驾行在前列。车内放置了香鼎,点燃的熏香馥郁醉人。刘备隔窗观望着川西的苍翠山色,旁边坐着十三岁的王太子刘禅。

“阿斗,你觉得这熏香之味如何?”汉中王忽然问道。

“气泽鲜甜”。说起熏香,刘禅来了兴致,“父王,车里燃的是兰蕙香沫,比儿臣房里的西域檀香淡雅许多,是带着山林味的幽香。”

“哈哈,山林幽香?” 听此回答,刘备忍不住大笑起来,拔剑便将熏香捣灭。“阿斗,孤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山林幽香。”

此时车行至临邛境内,周围山峦耸翠,和风拂面。汉中王叫停了车队,唤其余随行官吏先行至盐铁冶场,自己仅带上王太子刘禅、军师将军诸葛亮与护卫统领陈到,步行赏起山色来。临邛县令陈钦早在城郊相迎,见汉中王有意赏景,执意要跟随,刘备也便随了他。

漫步于山间,刘备双目微阖,仰头深吸一口气:“阿斗,这味道,比起车里的熏香如何?”

苍郁草木间虽夹杂些小花,但终是零零散散不成气候。山里鸟啼虫鸣,似将残存的一点余香啄走。

刘禅皱眉:“儿臣并未闻得香气。”

“哦?”刘备不置可否,故作惊讶态。然而并无心辩驳,甚至没有睁开眼睛。

不知所以的王太子错愕地看向他的父王——风霜雕磨过的眉宇微微挑起,似沉溺于一场久别重逢。

阿斗以为他的父王会讲些什么,至少讲讲是否嗅得幽香。但刘备终究什么也没有说——他大大方方敞开自家门庭,摆出一副大宴宾客的姿态,而屋内无礼无乐,无酒无菜,惹得赴宴者进退两难。

刘禅正值困惑,一直沉默不语的军师将军却忽然开口:“若说山野幽香,亮觉得隆中最为怡人。”走近握住刘备的手,月白色长衫轻摇,晃起一树梨花飞舞。

刘备睁开眼睛看向他,恍如隔世。

那年,也是梨花胜雪的季节。深居简出的卧龙先生明眸含笑,伸手扶起行礼的左将军,许他一世匡君扶汉之诺。从此别了青山秀水,走进征乱杀伐。

你终是怀念那山野幽香的吧。刘备反握住他的军师将军。宽袍大袖下,十指相扣。

“然而,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。”诸葛亮继续道:“如今天下满目疮痍,即便是隆中幽香遍野,也盖不住这世道的杀伐血腥。若要纯净的幽香,需得终结乱世,重整河山。”

“好一个终结乱世,重整河山。”刘备紧了紧握住的手,“愿孔明此生,能得偿所愿。”

这话说得蹊跷,诸葛亮低头沉吟:难道此非主公之愿?

“真是,老糊涂了”。刘备拍着脑袋赔笑。“唯愿此生,孤能与孔明共登长安城楼,感受那纯净的山野幽香。”

长安城楼哪里会有山林之味。诸葛亮知他胡言乱语,却不忍争辩。眼前汉中王说得认真,一字一句像是许诺。

然而,就在认真许诺的瞬间,握紧的手却是松开了。

茫茫旷野间,有天地为证。

你可不许哄我。

刘禅虽不太懂父王跟军师将军间的诸多言语,但隐约猜到为何父王会灭了那熏香。既然止不住血腥之味,点一盏熏香粉饰太平又有什么错呢。刘禅这样想着,却不敢诉诸于口,怕被父王苛责。

而刘备终究没有苛责什么。许久过后,厚实的手抚上阿斗的头:“走吧。别让众人久等。”


作为白旄军统领兼刘备的忠实护卫,陈到不喜言语。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默默跟在刘备身后,像一个明灭乍现的影子。非要跟来的临邛县令陈钦却是犯了难,想着替汉中王讲讲临邛趣闻攀龙附凤一番,却怎也插不上话,只有悻悻跟陈到套下近乎。一行人各怀心思朝前行进,已然忘却赏景的初衷。

行走片刻,忽见一座祠堂,刘备驻足观望,陈钦终于逮到机会,兴致勃勃地介绍起其间趣闻。

“大王可知这铁祖庙祠的来历?”

“哦?愿闻其详。”

“高祖在蜀地时,发现这西山上的石土异于旁处,用山火冶炼,可得铁中极品流支铁。于是在此设立铁官,督查铁器冶炼。”

“到文帝时期,官府开放盐铁私营。文帝宠幸侍郎邓通,担心自己百年之后邓通难保,于是将此山赐予邓通,并予他铸铁铸币之权。邓通身居长安无暇亲营,便将此山租赁给本地大户卓王孙。自此,临邛民间铁市兴起。大量贫农、游民因冶铁谋得生计。为感邓通兴盛此恩,百姓自发建铁祖庙祠纪念他。”

“倒是有趣。”刘备笑道,“邓通其人,巧言令色,以身媚上。本是无才无德之辈,却无心插柳,泽惠百姓,受人筑祠感念。”

诸葛亮也笑了:“兴起贸易虽是无心,终是利于当地。有功,自得百姓拜祭;有过,亦有后人品评。功过赏罚分明,不失为一桩美谈。”

“孤以为,文帝未必如传言般爱护邓通。”刘备话锋一转,“昔战国时,赵国威后一介妇人亦知:即便贵为人主,立足之根本在于有功于国。故而忍痛割爱,送幼子长安君至齐国为质,以助其建功立业,换得齐国协赵御秦。文帝雄才大略,反倒不曾为邓通谋划身后之事,实非智者所为。”

诸葛亮颔首,“文帝时期,百废待兴。亮倒是以为:若为保全一佞幸而妄费心智,反倒有失文帝英主之名。”

“这话孤不认同。”刘备扭头望向他,眼里映透着四月的山明水秀,花红柳绿。“论起人间情爱,帝王与寻常百姓又有何异?若邓通非是佞幸,孔明以为,可值得文帝费了心智?”

“若非佞幸,自不会接受无功之赏。即便王孙贵臣,亦不该凌驾于国法之上,何况一区区侍郎。”义正言辞的答案,散在风中铿锵有力,倒像是平白负了这春光。

“孔明所言甚是。”刘备笑笑。“若孤是文帝,必不赠心爱之人此等俗物。”

临邛令陈钦听得认真,好奇以汉中王的品性,欲以何物赠其所爱之人。然而刘备话吐一半戛然而止,并无说下去的意思,诸葛亮也并无追问。陈钦不明所以,赶紧顺着刘备之言转了话锋。“正如大王所言,当地百姓虽然感念邓通恩泽,并不感动于文帝邓通之情。反倒是一对民间夫妻的情爱,为临邛人津津乐道。”

“司马相如与卓文君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孤听闻卓家当年良田千顷,华室百间。男眷高车驷马,女眷绫罗满身。家业之殷实,足可抗衡半个益州府。加之文君其人才貌无双,虽是寡居,却不乏追求者。任谁都没有想到:文君会跟一贫如洗的司马相如亡命天涯。至成都相如故居,家徒四壁。可怜一千金小姐,不得不为生计委屈,当垆卖酒。” 刘备深深看向诸葛亮,“文君待相如之患难深情,确是比文帝邓通更让人动容。”

刘备的目光太炙热,陈钦感到莫名的局促。也曾听闻汉中王幼时以织席卖履为生,颠簸数十年,幸得有军师将军等人不离不弃,终成一方雄主。想必汉王对患难之情心有休戚。但即便如此,若说汉中王在军师将军面前以相如文君自喻,未免过于唐突。陈钦想着,大约汉中王并无此意。正踌躇着该如何接话,军师将军开口了。

“亮倒认为:文君跟司马相如夜奔成都,并无委屈,实乃慧眼识人。若干年后,司马相如因一厥《上林赋》受武帝赏识,拜官封郎,衣锦还乡,其岳父卓王孙献金相认。可见贵贱高低并非定数,文君早识得相如之才,才甘愿与其患难与共。若是当初嫁与家境殷实的庸庸之辈,才是委屈了文君。”

“哈哈”。刘备隔着袖袍重新执起诸葛亮的手,光滑纤薄的蜀锦盖不住指间温热。“孔明果真能言善辩,司马相如一潦倒文人,几世福气娶得文君。到孔明这里,却像文君捡了便宜。那司马相如若泉下有知,当为孔明作赋一首,以谢辩白之恩。”

“非为辩白,实乃亮内心真言。”诸葛亮看向刘备,一脸认真。

刘备不再说什么,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,并肩向前。


望着两人的背影,陈钦有些愕然。似有一种感觉:自己上前与汉中王、军师并行不太合适。正踌躇着,一直未开口的陈到拍上临邛令的肩,“陈大人,大王军师皆是心怀大业之人,可讲些家国天下的故事,必不局促。” 说罢笑笑跟上二人。

陈钦却是越发茫然……

(tbc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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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自己啰嗦哭,下章开始跑剧情
很多地方并未多作考据,有bug见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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