穗渊

【玄亮】火袍(二)

建安二十五年,寒春三月天。

本是花团锦簇的季节,却忽来一场大雨,将汉中王府邸拍得落红满地。汉中王刘备倚窗而立,窗外的混沌让人蓦地滋生起诸多感叹。

命运何等奇妙:人总有办法在最黑暗的时候拉开一条口子,让阳光洒入,星辉照进。从此以为光明是一件易于寻得的事物。一路披荆斩棘,如那夸父终其一生追逐太阳,到头来却发现:那光明看似抬头可得,实则咫尺天涯。自弱冠之年起兵,战黄巾,救孔融,袭吕布,抗曹操,一路刀尖舔血,虎口逃生。终在穷途末路时合纵连横于江东,从赤壁烈焰间杀出一条血路。疾风劲草,厚积薄发。此后短短数年,收荆南四郡,取西蜀河山,夺汉中祖业,订湘水盟约。汉军过处,无往不胜。当年的织席小儿终于成了一世所惮的汉中王。命运的伏线看似铺好了柳暗花明的结局。只等时机成熟,北伐中原,收复两都,终结乱世,重整河山。然而,就在盛极之时,一声晴天霹雳,将历史的车轮硬生生扭转了方向:就在汉中称王之后,荆州尽失,关羽遇害,傅士仁、糜芳遑遑逃窜至江东。其后短短一年间,孟达叛变,法正、黄忠、糜竺等重臣相继离世。碌碌半生像是一场玩笑,到头仅剩偏安的一州之地,与两鬓晃眼的斑白。

曹丕篡汉的消息传来之时,刘备出乎意料地平静。哨骑战战兢兢将文书递上,接过的双手指节弯曲,像是无力伸展却硬要摆出苍劲有力的姿态。哨骑忽然跪地,哭出声来:“大王,曹丕既已篡汉,大王更需振作精神,以图兴复汉室之大业。”

“嗯。你退下吧。”声音轻得像是从鼻腔呼出。

哨骑退下,悄悄窥得汉中王仰头沉默许久。手边的双剑抽出一把,径直插进地里。

之后一个月里,蜀地异象频生。先有偏将军黄权报蜀西南有黄气聚集,萦绕数月,近日飞升成云,再有阳泉侯刘豹、青衣侯向举称北斗璇玑星与祥云交相辉映。又有人见武阳城赤水见黄龙现世,盘桓九日方才离去。最后,蜀中经学大师杜琼、谯周等上书直言蜀中异象乃君王驾临之兆,并称《洛书》言“天度帝道备称皇,以统握契,百成不败”,是以汉王应顺应天意,继位称帝,以续汉统。刘备堆起劝进的竹简,点火焚尽,自称才疏德薄,不敢僭越。众臣议论纷纷,汉中王却自称身体有恙,闭门谢客。众臣捉摸不透,便一波接一波地拜访军师将军。诸葛亮倒是来者不拒,对着一个个好言搪塞。待到夜深人静,便翻开群臣留下的折子字斟句酌,偶尔提笔勾画一二,圈出字里行间泄露出的人心虚实。

荆州人、益州人各有立场,好在各中姿态,已差不多窥得。诸葛亮放下手中竹简,眼神忽然变得温柔而飘忽。只是,那人已两天未出府门,也未召见自己。莫非真的病了?

人上了年纪后总爱胡思乱想,尤其是在阴雨天气,又尤其是那人……诸葛亮忽然有些担心。指尖从墨迹未干的竹简上轻轻抚过:主公,愿这一剂良药,可治你心病。

汉中王府的人都知道,军师将军来府是不用通报的。偏偏那人步履轻盈,不落声响。当一声“主公”从身后飘入,刘备恍惚觉得泻进一缕春风。

回过头去,对上一张恬静如洗的脸。刘备稍作迟疑,张开手臂环抱住他的军师将军,作动轻柔又迟缓。


诸葛亮将脸颊轻触在他肩上,环住双臂抚上起眼前人的背脊。

好生单薄。刚换下冬衣的季节,让人有些不真实的心疼。

“主公,怎么了?”眼前人虽已称王,但私下相处时,总是习惯性地唤他一声主公。

刘备像是没有听到他问什么,只沉默着将他抱得更紧。

“孔明啊”,过了好一会儿,汉中王终于开口,“这两天,孤老是想起从前的事情。”

“想到年轻的时候,孤寄于各诸侯门下,兵微将寡,败多胜少。”诸葛亮没有说话,刘备索性讲起故事来:“有一次,孤被吕布困于广陵城下,断了粮草。孤盘算着二弟的援兵从下邳赶来,最迟三日可到。于是想着撑撑吧。可偏偏有将士撑不住。第二天夜里,几个年轻军士饿得受不了,持刀砍死一名老兵,生啖起人肉来。余下的兵士发现后,竟然跑去一大半抢起骨头便啃。那血,溅得满营斑驳。”刘备抬起头,高昂的姿势下有泪光溢出。“孤没办法,立刻率兵投降了吕布。可惜啊,再多坚持一个时辰,二弟的援兵就到了。”

诸葛亮安静地看着他的汉中王,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痕。“主公仁义,亮钦佩。”

刘备摇摇头。“那时,孤坚信这世道人心终不负仁义道德。无论多艰难,始终有信心好起来。所以,过荆州时,你让孤直取刘表,孤断言拒绝,万万不肯为了一州之地做出有损仁德之事。后来,曹军追来,数以万计的百姓跟着孤仓惶逃窜,差点一起丧命于当阳长坂。”声音忽然一沉,汉中王看着诸葛亮,眼里盛满柔情,“孔明初出茅庐,孤却险些陷你于绝境”。

“当时若直取荆州,并无必胜把握。何况联孙抗曹,徐图进取,后也殊途同归。当年,是亮太过冒进。时隔多年,主公何故感叹于此事?”

刘备没有回答他,继续道:“后来,孤与刘璋会晤于涪城,士元让孤上演一出鸿门宴,扣下刘璋,直取益州,避免生灵涂炭。孤依旧怕伤了仁德之名,畏缩不前。后来一城一池打进成都,害士元白白丢了性命。”

“攻城拔寨本需徐图进取。士元之计太过冒险,亮亦不敢认同。至于士元之死,天命无常,非主公之过。”

刘备不再说话。诸葛亮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,无端泄露出一些隐而不发的情绪。

“主公是在担心:在如今局势之下,承继大统,必有损主公清誉。不继大统,则难成兴汉大业。左右为难,故而称病不出。是也不是?”

“孔明知我”。刘备深深望向他,“曹丕篡位,陛下被封为山阳公。孤受血诏以来,夙兴夜寐以求光复汉室。如今汉室天下不存,而陛下犹在。孤无论作何取舍,都是不忠不孝。”

“主公之前一席话,实乃已有取舍。”诸葛亮笑笑。

“如我说是,孔明以为如何?”眼神对上这看穿自己之人,有些掩饰不住的期待与惶恐。

我知你懂我,然而越是笃定,越是惶恐,生怕在哪个细节会错了意。

“既然主公已有取舍,那么……”诸葛亮目光忽然变得尖锐。纤长的手指伸入袖口,掏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:“臣听闻,天子被曹丕所害,于腊月十四溺于洛水。臣特拿来文书,跟主公商议殡天大礼之事宜。”声音平平无常,就跟从前无数次议事一样,一丝不苟。

“孔明,你……”话音未落,嘴却被手指堵住。指尖微微颤动,对上的眼神清澈又坚定。

好凉的手指,原来你也会怕吗?刘备一阵心悸,用力捂住那只手,狠狠吻住指尖想要将他捂热。忽然就觉得之前的惶恐不安特别可笑,忍不住大笑起来。

好久没有这么开怀笑过了。自从荆州失守,云长遇害,汉室覆灭,从前的理想像脱靶之箭无从把控。可是当他捂住那只手,忽然又觉得一切充满了希望。

不要怕,为大业计,你我问心无愧。炙热的吻落到唇上,手指间的颤动转到舌尖,那就紧紧吮住,一并捂热。

空气仿佛凝滞,有藏匿在屋檐的积雨嗒嗒落下。胸膛传来的暖意愈发浓烈,想到当年居于荆州之时,每每夜来议事,聊到兴起时便小酌一杯,对弈两把。纤长的指执棋落子,笑意盈盈地布下欲擒故纵的局。东连吴会,西吞巴蜀,南抚夷越,北伐中原……黑白交织间,似已见与他共登长安高台鸣金奏凯,万里枯骨终于换得河清海晏。每念及此便情动难抑,于是索性荒唐……掀翻的棋子也如这雨般嘀嘀嗒嗒,敲碎一地旖旎月色。

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。荆州的失守像一堵厚实的墙,将从前那满载希望的岁月隔离于现实之外。

而此时,吻上那人的唇,仿佛有一丝破墙而出的勇气,附在高高的十二冕旒上,生根发芽。

处境虽艰,也许真的还有一线生机……

一吻罢了,刘备捧起军师将军的脸,轻轻抹掉残留唇间的津液,满目柔情终究化作一声长叹。

“孔明将这时局看得通透。然而蜀中多高士。那群人将名节礼数看得比性命还重。”刘备随手拿起一卷竹简,“费诗、雍茂等人,孤尚可不必顾忌,刘子初堂堂尚书令,第一个跳出来反对,孤没法置若罔闻。孔明啊,你我入蜀不久,根基未稳,断不可因此事使得内部分裂。孤非难作取舍,只是权衡利弊,必须得作足沽名钓誉的姿态。为难之处,孔明当懂。”

诸葛亮抚上那只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,将它挪在心口的位置。“主公无虑。既知主公取舍,亮自有计谋,让子初等人心悦诚服。”

(tbc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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