穗渊

【玄亮】火袍(五)

既定大事,众人也无心多作逗留。待盐场铁场巡视完毕,天色渐晚,刘备安排大伙在临邛住上一晚,次日起身返回成都。

当夜,为贺刘备称帝在即,陈钦在自家府邸摆起酒宴。自备战汉中以来,蜀地为筹集粮草,严令禁酒。前月终于等到禁令解除,却又遭遇国丧。上自百官下至百姓,无不憋着一口气。今日难得有美酒作伴,臣僚纷纷表示要开怀畅饮,一醉方休。临邛极富盛名的文君酿,采春日芙蓉凝露而酿,温和甜润,十来杯饮下也只有微醺之意。陈钦想着不过瘾,嘱咐侍女换上性子烈些的花雕。刘备却摆摆手,说此酒甚好,既是文君当垆酿得,又岂可负了深意。说罢还特意向远处的诸葛亮眨眨眼。陈钦只得作罢。

真是,明明已到耳顺之年,有时却活脱脱像个稚子。诸葛亮低头莞尔。既是欢宴,也索性放下白日里的诸多思虑。诸葛亮举起杯盏遥遥回应刘备。杯中琼浆晶莹通透,一口饮尽,果然是甜腻的味道,使人心情极好。

酒过三巡,忽有侍者捧来一朱色木匣,陈钦接过,毕恭毕敬献于刘备。

“大王乃天选之子。我临邛恰有一宝,乃贺大王登坛的绝佳之礼。”陈钦打开礼匣,里面是一件暗红色的袍服。红色的布料上蒙着灰白,将此袍衬得黯淡陈旧。虽有祥云状暗纹凸起,却是纹理粗犷,疏于雕琢。跟滑腻的蜀锦相比,此衣黯然失色,看不出特别之处。
刘备打量着这件袍服,不明所以。众人也纷纷围来,欲窥探出此间玄机。

“大王,各位大人,请看。”话音刚落,陈钦举起桌上的烛台,扔至袍服之上。只听“轰”的一声,烈火熊熊燃起。

“保护大王!”赵云飞身跃起,挥枪指向陈钦胸口。陈到护住刘备退至屋外。

惊魂未定,衣上之火已然熄灭。匣中衣物非但完好无损,色泽还更艳了些。

“子龙,陈县令并无恶意。”见此情景,一直未说话的诸葛亮徐徐开口。赵云这才放下了手中之枪。

“这是火浣布?”诸葛亮面露惊喜。

“军师将军好眼力。”

“《列子》记载:周穆王大征西戎、西戎献火浣之布。其布,浣之必投于火。布则火色、垢则布色,出火而振之、皓然凝乎雪。”诸葛亮有些疑惑:“如书中记载无误,火浣布经火烧后应洁白如雪,为何此袍却是暗红之色?”

“这便是此袍的特别之处。”陈钦道,“相传,寻常火浣布乃凤凰毛羽织得,遇火则涅槃重生,自是洗尽铅华洁白如新。此袍却是望帝杜宇之羽织成。望帝禅位于其相鳖灵,化为杜鹃鸟,却因思念蜀地,不忍离去。其羽织成的火浣布,遇火灼烧难获新生,反是有如泣血。此袍初时暗红,每以火浣洗一次,色泽愈艳,临邛人称其为“火袍”。大王延我大汉火德,此物由火而生,因火浣愈艳,实乃上苍为大王所备之礼。”

陈钦讲得传神,刘备确是笑了:“孤听闻,曹丕著《典论》,扬言火浣布并不存在。可见此篡位之贼一叶障目,难成大事。”余光瞥向诸葛亮,忽就变了语调,“倒是丞相博闻强识,备佩服。”

“大王谬赞。臣亦只是有所耳闻。今日有幸得见,还得多谢县令大人。”

“这望帝倒很有意思。”刘备回味着陈钦方才的故事,伸手抚上那火袍。才经火焰浣洗过的衣物尚有余热滞留。从衣衽抚至袖口,丝丝缕缕,红得不甚艳丽,像五月间的一株桃花,极尽绚烂地展枝吐蕊,倔强又谦卑地想要留住最后一丝春意。刘备忽就觉得心疼,像亵渎到神明似的抽回手来。抬头敛起微皱的眉宇,依旧是面挂浅笑的样子,“既然此袍有兴汉之寓,又承载着望帝之念,孤却之不恭,便收下了。”

众人争相道贺。刘备望着诸葛亮,若有所思。

待到酒酣宴罢,陈钦请汉王在自家住下,其余官员被安排在客栈留宿。刘备说军师将军醉得厉害,恐不便行走,得叨扰陈县令多备一间客房。陈钦见此刻的诸葛亮双手扶额,面色绯红,赶紧让人煮碗醒酒汤来。刘备却说无需麻烦,让陈到扶他进屋休息便好。

诸葛亮倒非真的喝醉。若论酒量,他比起张飞也不遑多让。有趣的是,他虽极难醉倒,但沾酒即刻满面桃色。早年时,每与刘关张畅饮,刘备见诸葛亮红了脸,便以“军师不胜酒力”为由,抢过张飞的酒罐宣布到此为止,恨得张飞牙痒痒。待到刘备入川,张飞恶作剧地想灌醉军师解恨,抱着三大罐陈年霸王醉,誓要跟军师不醉不归。灌着灌着也不知道军师醉了没有,自己先一头栽倒。次日晌午,张飞醒来问道军师何在?府里僮仆说军师见将军大醉未醒,今日怕是无法整军,便替将军去了。张飞听罢瞪圆了一双豹眼,吓得僮仆赶紧退下。后到益州再饮,张飞嚷嚷着大哥可不许护着军师,军师酒量惊人平日里都是扮猪吃老虎。刘备瞟过张飞一眼问你怎知道?张飞说我当然知道。话吐一半忽觉不对,赶紧把自己醉倒耽误整军的事情吞回肚子里。刘备便一如既往地夺走了张飞的酒罐。

几杯文君酿,诸葛亮自是不在话下。只是今日诸事,诸葛亮琢磨着需跟刘备一谈,便顺势随刘备演了这出醉酒之戏。

去到客房,诸葛亮知刘备必来,便辞退侍者,摆上一壶清茶好整以暇。不到半柱香,屋外果然响起叩门之声。

“主公请进。”屋内人气定神闲。

推门而入的人却有些恼,揽过诸葛亮的肩柔声呵责:“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,也不问问是谁就让进,若是刺客,你一个醉汉如何应付?”

诸葛亮笑笑,“亮听闻主公任平原相时,当地士绅刘平不服管辖,雇一刺客行刺主公,主公对那刺客以兄弟相待,刺客深受感化,非但放过主公,还将刘平雇杀之事和盘托出。亮虽不及主公懂待人之道,但在主公身边耳濡目染多年,也愿东施效颦,练练这感化之术。”

“说什么东施效颦,你可比孤厉害多了。”肩上的手滑至背脊,像是要把怀中人揉进骨里。“这刺客一睹军师之容即刻倒戈,非但不忍伤害,还以大礼相献。你说,你是不是比孤厉害得多?”呼出的鼻息带着芙蓉花味的醉意,将脸上皮肤醺得灼热,诸葛亮只觉自己面色愈发潮红,忽然有些懊恼将这灯火点得太亮,下意识将头扭向暗处,余光瞥见刘备袖里藏着什么。定睛细看,竟是方才的火袍。

“主公这是何意?”

“这火袍,孤穿着不合身,只好转赠孔明。”刘备嘴角带笑,说得云淡风轻。

诸葛亮一脸狐疑:“陈县令为人精明,赠衣前定是将主公身型打探得清清楚楚,怎会赠予一件不合身的袍服?”

“谁让孤身型异于常人呢。”刘备话中带着一丝自得,却又故作惋惜状,“孤穿上此袍,袖口盖不住中衣,如何是好。”

刘备手臂比寻常人长些,想是陈钦未顾及至此。但自己身型比自家主公高大不少,又岂会合身?诸葛亮哭笑不得。“若因此缘由,想是赠予子初或叔至更为合适。”

“赵直说了,孔明乃上苍赐予的兴汉之人。这袍承载着兴汉之寓,除却孔明无人可穿得……”

“不要胡言!”诸葛亮挣开刘备,出口便自觉言语僭越,缓口气顿了顿心神,“主公见谅。今天主公于宴席上的诸多言语,亮都不得其意。”

“孔明啊,”刘备敛起方才的不羁,“来,坐下说话。”刘备拉他坐于床沿,踌躇许久缓缓开口,“曹丕登基篡汉,孙权背信弃义。孤虽有除贼兴汉之志,但岁月毕竟不饶人。自二弟与曹操逝去之后,孤总感觉——”刘备顿住,搜寻着一种合适的表达。“孤总觉得——属于孤的时代快结束了。人生在世,恍惚已是一甲子。孤怕是终究拼不过曹丕孙权的寿数……”

“主公!”话未说完,已被诸葛亮生生打断,“主公乃天选之子,如今身体康健,何故胡思乱想!”

感受到旁边人身体的颤抖,刘备伸手将他揽入怀中,笑道:“说什么天选之子,孔明也信这些捏造的谶语?”见对方默不作声,刘备索性遮掩过去,“孔明还没告诉我,今日火龙自井底腾空,是何玄妙?”

“火井井底有自流之气,火焰本就常年不熄。亮在袖中藏了碳灰,见主公走近,便触碰井口内壁故作提醒,趁机将碳灰撒入井里引得火焰跃出井口,故而有此奇观。”

“带这些大臣过来,就是为了看这出戏?”

“是”。

“此计却是绝妙。”刘备拊手赞道。“只是——愚钝如孤,尚能看出是孔明之计,子初何等聪慧之人,又岂会被蒙在鼓里。”

“亮本就没打算蒙蔽子初。亮只是让子初看到:无论荆州旧部还是益州新贵,拥护主公承继大统已是人心所向。子初心如明镜,于此情此景之下,也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。”

“子初虽能审时度势,但毕竟为人清高,也非是什么心胸豁达之人。白白遭你算计一遭岂会甘心。”刘备抓住他的手腕,“孔明不怕子初报复?”

“亮料子初尚不敢报复到亮的头上。只是——”诸葛亮轻抚着抓住自己的手,“杨威公今日锋芒太露,怕是会倒霉了。”

“杨仪?”刘备不解。“二弟在时,常夸杨威公敏而有才,亦算是可堪重用的后生。孔明为何让他说那一席话被子初记恨?”

“主公”,屋里烛光愈发明亮,将旖旎的酒气消融殆尽,抬眼又是那个事事通透的军师将军。

“因为荆州。”

“此话怎讲?”

“傅士仁、糜芳等人跟随主公多年,皆是位高于才,去江东定不及在主公麾下受重用。然而,他二人却毅然背叛主公投奔孙权,害云长丧命荆州易主。此事,主公不觉得蹊跷吗?”

“孔明怀疑:荆州有孙权的内应,以重利诱得二人叛变?”刘备心头一惊,“杨威公便是孙权的内应?”

“未必。”诸葛亮摇头,“亮并不知内应是谁,但主公称帝在即,此时必须曲突徙薪。失荆州后迁来的官吏,远离尚书台为宜。若杨威公真是有才之人,待此事查明,再重用不迟。”

“妙,实在是妙。”刘备惊叹,“如此一箭双雕之计,也只有孔明能想到。”

诸葛亮摇头:“恐非主公真心话吧?”

“孔明何出此言?”

“主公难道不是早就猜到亮的意图,才找赵直过来,玩了这一出黄雀在后?”

(Tbc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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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章一堆bug,火浣布的材质别信,凤凰涅磐的典故用在三国更是穿越,实在是因为——编不下去了!!!囧
最近很忙,大概会更得很慢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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